广西柳州鹿寨县东边，泉南高速和G322国道一南一北穿过县城后交叉，形成一个夹角，耗资4.34亿建成的鹿寨体育公园被规划在夹角里。这儿离县城大概4公里，离鹿寨北站整30公里。周末，整个体育公园空空荡荡，那座能容纳万人规模的足球场格外惹眼。
9月24日下午两点，太阳仍旧毒辣。保安告诉来访的路人，想进足球场需要走西边上二楼看台，因为一楼大门肯定锁了。实际上，大门没有锁，人们可以随意进入球场，坐在人工草皮上晒太阳，或者看一群U8年龄段的小孩练球。孩子们穿着统一，在一位青训教练指挥下分组对抗。看台上零星坐着几个家长，聊天、抽烟、分享零食，间或冲场地里吆喝几句。
鹿寨县体育场。
一个小时后，看台的阴影遮盖住了大半个球场，一辆转播车直接从门口开进来。车上下来几个人，叮叮当当开始忙碌起来。过一会几辆大巴也停在了球场外头，下来一些球员和工作人员。有人认出穿着蓝色队服23号的球员是卢琳，但没有上前打招呼，静静看着球员们把装备扔在看台下方的空地上，然后陆续慢跑拉伸。
小孩子们继续踢了一会才结束训练，拥到场边换衣服。这时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拉着他们说：“等会你们当球童的时候，如果我们领先，就不要着急忙慌地把球交出去知道吗？”小朋友们七嘴八舌应承完，冲上看台喝水吃面包，等待着比赛到来。
马上要在这个场地里进行的，是2023年第十三届桂超联赛总决赛次回合，比赛在联赛新贵广西邕城和六冠王柳州津晶远道之间展开。“桂超”又称广西足球超级联赛，是广西足球级别最高的业余联赛。下午五点后，没有开场表演，没有领导讲话，也没有太多观众，裁判直接响哨，拉开了这场历经7个月75场比赛才揭开的终极一战序幕。
追梦的人，造梦的心
比赛踢了一会，那支U8的青训教练把刚刚训练用过的装备整理完，坐上了二楼看台。有家长问“杨教练今天怎么不踢？”他摆摆手说踢不动了。
杨佳祥是这支U8队伍的教练，也是柳州津晶远道10号，桂超联赛唯一踢满全部13届比赛，且每年都有进球的球员。他是柳州本地饶有名气的球员，从小在柳州体校练球，后来曾去到上海中远梯队。2006年，那支上海球队迁往西安，开启了俱乐部长达十余年的“流浪”，18岁的杨佳祥则回到家乡，在当地税务局过上了朝九晚五的生活。
回柳州后，职业足球似乎遥不可及了。起初几年，杨佳祥只能踢踢本地职工联赛或者野球，比如柳州有个办了很多年的“好石杯”业余联赛，他跟着球队去踢，也拿过冠军。2011年，“好石杯”幕后老板告诉他，一项省级比赛找过来，需要柳州出个队。杨佳祥觉得可以跟外地球队过过招，还是正规比赛，就跟着临时组建的球队参加，打进了该项赛事的第一粒进球，拿了亚军。这项比赛就是桂超。
训练结束后，杨佳祥（左一）收回分组背心。
2011年，中国足球正经历一轮历时两年多的打黑风暴，前足管中心主任谢亚龙、南勇等一拨人都被批捕。贾蕾仕当时还是《足球报》的记者，他开始思考一个宏大的命题：中国足球该怎么办？在贾蕾仕看来，完整的中国足球联赛体系应该有九个级别，上到中超中甲中乙、下到县镇村。当时，中冠联赛还叫中国足协业余联赛，省级赛事更是一片空白，因此，他回到广西开始筹办桂超——国内第一家省级联赛。
在播客《不懂球》的一期节目中，贾蕾仕提到，但凡说要办比赛，马上就会有人问你资金从哪里来，费用怎么支出，场地裁判怎么解决。他觉得显然不可能有人一开始就来投钱，在他最初的规划里，俱乐部只需要组织球队、交报名费；广西足协派出裁判；其他的宣传推广、包装运营、商务还有赛事组织都由桂超公司来负责。贾蕾仕向懒熊体育透露，第一个赛季，每支球队的运营成本大概只需要20万左右。
贾蕾仕的初衷，是要按照足球的规律来搞足球。只有建立完整且合理的竞赛体系，才可以带动更多俱乐部和人口参与足球，这是国外验证过的，他要做的就是按图索骥。所以，除了打造“第五级别”的省级联赛，桂超还设立了以俱乐部为主体的联盟制、球队自裁的委员会制、11人制主客场等等规章。在他眼里，这些都是符合足球规律的做法。解决完联赛的运营和制度层面问题，2011年，六支球队组成的第一届桂超联赛正式开打了。
回想起来，杨佳祥感觉起初对桂超没什么概念，也没想到它能持续办十几年。他以纯业余爱好者的心态组队踢球，见证了随后几年球队越来越多，比赛越来越专业，连外援也出现了。2015年，当广州恒大第二次夺得亚冠冠军时，杨佳祥所在的球队迎来了新老板，队伍开始朝着专业俱乐部方向建设。他也恢复起正式训练，一度还有了往中乙冲一冲的想法。
投资的目的
当初接手杨佳祥那支队伍的老板，是远道集团董事长刘建发。球队易主后改名柳州远道，后来又改叫柳州津晶远道。
今年这次决赛，是柳州津晶远道第11次杀进桂超决赛。
比赛当天，刘建发穿了身蓝色T恤配花短裤的便装。球员还在热身时，他和朋友到二楼看台挑了个靠前位置坐着。刘建发不仅是俱乐部投资人，也是柳州足协主席和广西足协副主席。小时候，柳州本地的工厂大院经常组织业余球赛，在院子里长大的刘建发也开始跟着踢球比赛，从此喜欢上了足球。
“在广西14个地市，柳州足球氛围是最足的，但我们在广西乃至全国没有一点名气。”刘建发对懒熊体育回忆当初投入足球的想法是：“最起码要有支代表柳州市的球队，在整个广西打出点东西”。于是2015年，他从朋友手里接过球队，更名柳州远道，打算将这支队伍正规运营起来。
一群远道青训的小球员从刘建发身前经过。
所谓正规运营，最直接的变化就是给球员发工资，这也是球队运营环节中最重要的支出项。球队并不能实现自我造血，每年都是从远道母公司的利润里拨付一笔费用到俱乐部。刘建发介绍，从2015年至今，自己投入两三千万左右。
不过，他投入足球的目的，并不是冲击更高级别的联赛。“你叫我冲上中甲中乙，我们还没有这个水平。但参与足球也不一定非得要到国家队或者中超层面，”刘建发说：“实际上我也没有做职业足球的想法，中国足球对我们来讲，太失望了。我们的目标就是业余足球、快乐足球、健身足球。”
基于这种想法，柳州远道开始建设自己的青少年梯队，做本土化运营。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到13岁，每个年龄段都有U系列队伍，每年组织的比赛有上千场。
当然，柳州远道并不能代表桂超其他球队的想法。作为广西自治区内级别最高的联赛，每赛季排行前四的桂超队伍将获得下一年中冠参赛资格。于是，一些中超球队曾经将梯队放到桂超，以便在桂超和中冠赛事中锻炼队伍，比如2021年参赛的广西华千谷，填充了部分恒大01-03梯队成员。本赛季中甲广州队的主力后卫冯轶梵，当时便为这支球队效力。
不仅如此，对于有冲击职业想法的球队来说，桂超更是一个不错平台。第四届桂超冠军广西龙桂达是现在中超球队南通支云前身；第八届冠军广西宝韵后来改名广西平果哈嘹，本赛季在中甲一度有冲超希望。另外，广西蓝航俱乐部2021年一成立。就在当年登顶桂超，目前则跻身中乙冲甲组的行列，另有两支05、07梯队今年一起参加桂超联赛，目的是锻炼队伍，以便在今年11月学青会取得好的成绩。
桂超决赛前，贾蕾仕曾邀请广西蓝航俱乐部总经理梁显春来现场看球，梁显春开玩笑说，自己今年派两个队都被淘汰了，不好意思去坐主席台，拒绝了邀约。实际上梁显春有点忙，他现在既是广西蓝航俱乐部的总经理也是广西蓝天航空职业学院副校长，还是蓝航足校的校长。
决赛前球员进场。
梁显春告诉懒熊体育，自己打小至今上场踢足球的时间，加起来也许不超过30分钟。他曾经是来宾市教育局副局长，退休后到蓝航职业学院分管一些学校日常业务，搞足球是机缘巧合。2021年，因为有人相中了学校的几大片草地，想改建成冬训基地。学校创始人考虑，既然要建基地，干嘛不球队、足校一起搞。当时，金元足球的泡沫已经戳破了，投资足球不再像之前仿若天方夜谭。由于梁显春有教育工作的经历，学校创始人就把搞足球的事由梁显春等人牵头。说干就干，梁显春摇身一变，从教育工作者成为了足球人。
目前，蓝航足校有两百多学生就读，与一般足球培训学校的区别是，蓝航足校为全日制普通中小学校，与其他公办学校一样开齐课程、开足课时。足球训练的时间，为周中每天早上半小时体能训练，结合下午放学后两小时训练，再加上周六全天、周日半天。学校办学的目标是培养“文化+足球”双优学生。
据梁显春介绍，来宾市足球氛围在整个广西而言本就比较弱，学校新成立更是没有名气，在招生上很难吸引到本地城市的孩子。因此，一线队成绩成了突破点。而桂超则是当时最合适、甚至是唯一能出成绩的平台。2021年1月份，广西蓝航俱乐部成立，随后球队与富力足校的一批球员合作，以他们为班底开始踢桂超，并在第一个赛季就拿到了桂超冠军。
梁显春介绍到，一线队在蓝航足校、俱乐部、基地三大版块的足球业务中，起的是引领作用，成绩甚至不是主要目的。球队聘用中国足球名宿谢育新执教一线队，最初想法是为了帮助招生，便很能证明俱乐部的思路。通过日常训练和常规教学的结合，足校希望以培养全面发展、文化素质高的球员为目标，以便为蓝航自己的队伍，乃至向外输送优质球员。
“足球毕竟烧钱，控制得好烧得少，控制不好，可持续发展就难了。”梁显春称，学校在足球业务上每年投入成本在700-800万左右，它最终是需要实现自我造血的。某种程度上，俱乐部保持在中乙或许更加合适，尽管本赛季一度有冲甲可能，但在做好很多基础工作前，他们并不着急。
一分钱难倒一众人
办桂超联赛至今，贾蕾仕统计了下，有46支球队曾参与进来。十三年间迎来送往，有的坚守，有的往上升，有旧队伍离开，也有新队伍进来，每支球队的运营状况和经营目标都截然不同，为当地足球带来的改变，却又殊途同归。
本次决赛的另一支队伍——广西邕城总经理孙凡曾在接受《中国青年报》采访时提到，俱乐部希望“3-5年能打进中甲”。据了解，广西邕城是少数还在给球员发工资的队伍之一，球员因此能做到每天一练。
差别体现在决赛场面上。被压着踢了二十分钟后，广西邕城靠一个反击打穿了柳州津晶远道的防线，确定了领先优势。进球球员是19岁的苗刘宇阳。“你看对方的球员都是十几二十来岁。我们的球员都三十多了，还没有训练，踢不过很正常。”一位远道俱乐部的工作人员向懒熊体育吐槽。
懒熊体育了解到，有职业目标的桂超球队，通常会给球员发工资，月薪在五千到上万块不等，雇来的外省球员有时可能比中乙球员工资还高。不过对于大部分球员而言，光靠踢球并不能保障生活。
卢琳比赛中与裁判起争执。
“起码70%-80%的球员要靠其他工作”，杨佳祥告诉懒熊体育，最常见的方式是带青少年梯队，靠当教练保有一份收入来源。杨佳祥之前就在柳州远道的梯队当教练，现在自己独立出来。在柳州，不管梯队还是青少年俱乐部，大都采取与学校合作的方式，教练进校园招收球员、使用学校的场地带队训练。学校中表现出色的孩子，再按照年龄段组成精英队，单独训练和外出参加比赛。
目前，杨佳祥所在的青少年俱乐部，有80多名教练，近一千名学员，覆盖了从幼儿园到初中的各个年龄段，一个孩子每月收费400-500元不等。据他介绍，这已经算贵的，其他市区收费标准还要更低。桂超决赛前，杨佳祥把自己执教的U8队伍从柳州带到鹿寨体育公园进行训练，一些家长也跟了过来。这些家长和青训小球员，就成了比赛当天的主力观众。
杨佳祥现在带的这支U8基本是2015年出生的学生，2015年也是他刚开始带第一批青训的年份。值得一提的是，他带的第一批学生到明年满16岁，符合了桂超报名年龄。“我们这些孩子，7、8岁的时候就看我们比赛，一眨眼8年过去，他们也要站到赛场上。”杨佳祥表示，自己计划重新恢复训练，希望能跟学生同场竞技。
桂超的球员构成十分多元，有半职业球员、有边踢球边带青训的球员、有纯业余足球爱好者、也有梯队的青少年球员。杨佳祥非常看重这个级别的比赛：“足球青训来来去去就是那几个大城市在玩，其实小城市也有很多孩子很刻苦，也有人才。一些孩子也许桂超踢得好，然后踢中冠，就会有球探看到你，有机会走出去。十几岁的年纪如果没有球踢的话，可能就废掉了。”
梁显春也认可桂超平台的锻炼价值，广西蓝航两个梯队经过一个赛季以小打大，确实可以从中得到提高。但他觉得，只靠桂超无疑满足不了俱乐部和足校的比赛需求，无论培养还是输送球员，都需要更多更高质量的赛事。但这个需求，光靠俱乐部乃至桂超，却并不容易解决。
贾蕾仕曾算过一笔账：5万球迷人均消费一件500元正版球衣，营收2500万；一人花100元买票，一场比赛门票收入500万，15个主场就是7500万。一个亿营收便达成了。他在社交媒体上写到：作为职业足球，需要迈出最重要一步，那就是让球迷在俱乐部身上花钱。可惜事实并不能如他所想，在国内，职业层级的足球俱乐部极少实现盈利，业余性质的桂超自然也做不到。如果说前者大体由于球队运营成本巨大，入不敷出；那桂超则受限于自身商业价值，既难以稳定创造比赛日收入，在赞助费用和转播版权上也缺乏叫价的底气。
贾蕾仕曾表示，桂超公司给予俱乐部的球衣和装备赞助虽然从未缺少过，但是想要盈利分红几无可能。桂超联赛之于广西足球，好比一面孤墙之于爬山虎，光是保持自身存在，便能让各个地市的足球火苗成长、依附、攀爬，却也仅限于此。想要把墙壁建得更高更宽，想要保障球员生存、提高竞技水平、促进球队发展？在资源和经费有限的情况下，桂超公司能做的或许同样有限。
免票进场，上座率并不高。
其实，不只是一线队伍对高质量赛事有需求，梯队几乎面临着同样的困境。比赛当天，莫炳国开几十公里车从柳州来到了鹿寨，因为他的小孩就在杨教练的U8队里。莫炳国介绍到：“广西是足球洼地，之前出去打比赛根本不被在意。但这支U8成绩非常出色，拿过“星耀五洲”杯分站冠军，在2034杯上也踢得很好，现在南方的球队都知道我们。”
可是球队太出色反倒带来了不少烦恼。莫炳国提到，在广西，这支球队根本没有同年龄段的对手，经常赢十几个球。今年在桂青超的比赛中，球队选择跨级踢，最终一路踢进决赛，输给了俱乐部的上一个年龄段。没有对手，意味着比赛缺乏质量和锻炼价值。
“足球是最便宜的兴趣班，但也不是个小数目”，莫炳国告诉懒熊体育，会费不过每个月几百块，外出踢比赛才占大头。省外比赛去一趟三千左右，一年下来出去四五趟，也得投入上万。不出去踢不上好的比赛，出去就得花钱，对一些家庭来说，是个不小负担。
杨佳祥分享了今年暑假发生的一件事，当时俱乐部U15梯队有机会去香河训练基地比赛，大家都跃跃欲试。他算了一笔账，如果坐飞机去，每个孩子一趟的开支可能要五六千，最后没办法，只能俱乐部出一些钱，然后改坐30多个小时的火车才成行。
“我们只能往外走，”杨佳祥说：“但对于家长而言，现在足球环境不是特别好，他也不一定敢花很多钱去赌踢球这条路。”
哨响之后
在柳州，当地足协每年会组织3-4项青少年阶段的市级比赛，甚至有从业余青年组到U35、U40、U50、U60的成人赛事。身为柳州足协主席，刘建发还会亲自上场踢一些元老足球赛。他坚信办足球如果太功利不行，如果没有形成足球文化更加不行。
“我疫情前经常出差去欧洲，看那些城市一到周末，把多级别比赛办得像过节一样，万人空巷。”刘建发称：“但我们中国没有足球文化。”
由于首回合客场0-1输球，上半场又先丢一分，柳州津晶远道下半场必须打进3个球才能逆转。尽管卢琳发挥神勇，策动了一个进球，又抓住对方门将失误打空门得手，柳州津晶远道仍旧以客场进球劣势输给了年轻的广西邕城。
因为一直落后，工作人员教给球童们拖延时间的招数没能用上。不过，主队输球完全影响不到小孩子们的情绪，他们成群结队围着球员们要签名。莫炳国便和其他家长拎着一大袋子足球，守在旁边等他们闹腾完。
比赛结束后，小球员们拿着餐巾纸求签名。
虽然没进比赛大名单，杨佳祥下半场坐回了替补席。多次激动地冲向场边，还跟裁判抱怨了一通，也许折腾一天肚子饿了，比赛结束后，他抱着一根玉米独自蹲在看台墙根啃了起来。
印有“2023年第13届广西足球超级联赛”的门型桁架和广告牌摆放到了场地中央，贾蕾仕从技术席起身准备颁奖仪式。但还没等颁奖开始，刘建发就先行离开了现场。听到“比赛很精彩，只差一球很可惜”的评价后，他发来一则信息，说：
“这就是业余足球”。
